李翔鹤黑着脸,气哼哼地走进我的办公室,手里捏着一张刚刚送达给他不久的开庭传票,嘴里不停地念叨:“我好心好意大老远把他找来一起开了个蛤蟆塘,本指望靠它发家致富,没想到竟然被他告上法庭,摊上没头没脑的官司,这不是好心赚个驴肝肺吗?”我赶紧站起来离开座位,让他不要着急,坐下来慢慢谈。
事情还得从头说起。翔鹤原为蛤蟆岭林场的一名林业工人,这些年国家实施天然林保护工程,木材生产任务急剧缩减,林业职工实际工作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月,林场大部分时间放假。勤劳惯了的林区职工就利用这闲暇时间大力发展家庭副业。翔鹤头脑灵活、手脚也勤快,从小生活在蛤蟆岭林场,对林场的一山一水,一草一木了如指掌。他知道蛤蟆岭这地方盛产林蛙,如果建成一个人工繁育林蛙基地,只要经营得当,赚他个百八十万不成问题。
林蛙俗称蛤蟆,商品名称哈什蟆,据说雌蛙体油能够滋阴壮阳养颜,具有相当高的药用和食用价值。近些年来林蛙的市场需求急剧加大,市场价格一路飙升,吸引不少商家投资建设林蛙人工繁育基地,实施林蛙人工养殖。翔鹤家居盛产林蛙的蛤蟆岭,自然不会放过这千载难得的商机。
李翔鹤不是办事磨叽的人,想到的事说干就干。凭借自己的办事能力,不消月余就将林蛙繁育基地的各项审批文件全部办妥,将蛤蟆岭林场内的一段河段承包下来,作为人工繁育林蛙的基地。项目虽是审批下来了,却有一件事着实让翔鹤犯了难。他虽然生在蛤蟆岭,对林蛙怎么做好吃耳熟能详,但要人工繁育林蛙,却是大姑娘上轿—头一遭:一没经验,二没技术,平日里咋咋呼呼的,这时是一点辙都没了。
李翔鹤正在为不懂怎样养蛙犯难的时候,妻子张淑珍提醒他说:“我在富锦有个远房亲属,与我辈分相同,叫张显三,听说他们那里好多年前就搞林蛙养殖。”一听妻子这样说,李翔鹤立马来了精气神:“如果他会养蛙,不如把他找来和我们一起干。”“嗯,我明儿就给他打个电话,看他能来不。”妻子应道。
张显三真的来了,而且还带来一个,见面后介绍说叫李志强,也是沾亲带故的。二人便在翔鹤家住了下来。晚饭后谈起养蛙的事。淑珍说:“你哥不会养蛙,你兄弟二人帮衬帮衬他。”显三说:“都是自家的事,姐姐不用客套。”翔鹤也说:“我选的地方肯定没错,蛤蟆海厚,将来我们繁育成功赚到钱的话,我也一定不能白了两位兄弟。”“大哥,我们都是自家兄弟,一家人不说两家话。我看你挑选的河段,以我的经验肯定没问题,只要我们兄弟好好干,不出三年一定见成效。”当下四人敲定,有了收成先把翔鹤两口子的先期投资收回,剩余部分二一添作五,翔鹤家分一份,显三和志强分一份。
蛤蟆岭位于穆棱河上游,山青水秀,物华天宝。近几年,为保护人类赖以生存的森林资源,木材生产任务逐年递减。为保证林区职工生活,林业局转而发展森林多种经营等替代产业,大力扶持林区职工发展家庭副业。翔鹤家的蛤蟆塘因此得到了林业局倾斜政策的扶持,林蛙繁育基地筹建进展格外顺利,推孵化池,建越冬池,孵化蛙卵,养育蝌蚪。跑前跑后,忙里忙外,一天下来,胳膊腿都酸软了。可到了傍晚,身披着落日余辉,静静地坐在蛤蟆塘边,眼睛盯着蛤蟆塘那镜子般的水面,心里盘算着秋天将收获的大把钞票,心情就甭提有多舒坦了。
时间就这样在忙忙碌碌中悄然逝去,转眼到了六、七月份,幼蛙开始上山,农历八月十五,成蛙下山进河越冬。翔鹤他们按照保护林蛙要求的15%比率回捕,收获林蛙1万多只,每只按市价8元钱销售,当年就收入近10万元,不仅收回了投资,而且还略有收益。
大千世界,其实最难琢磨的是人心。急难险重面前,人们往往能抱成一团,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撼动它,而在幸福降临的时候,人与人之间偏偏就能擦出不和谐的声响来。翔鹤他们的蛤蟆塘就要由成功走向辉煌的时候,双方的矛盾也就由此产生。翔鹤埋怨显三他们藏私,显三他们指责翔鹤隐匿,矛盾逐渐升温,期间还发生了互相殴斗,翔鹤的肩锁骨也被显三打折了,矛盾不可调和,直至诉至法院。
我翻阅了翔鹤他们案件的全部卷宗,了解了双方争议的起因在于利益分配,焦点在于双方是否成立合伙关系。只要在双方之间能够找到一个利益的平衡支点,解决这起纠纷应该不成问题。
然而事情远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简单,寻找平衡点的几套方案都没有被翔鹤和显三他们接受,双方都认为自己付出的多,得到的少,各执己见,争执不下。开庭当日,双方对簿公堂,似仇人相见,唇枪舌剑,你来我往,还没怎么着就已经火药味十足了。庭审进入调解阶段,双方好像事前商量好一样,异口同声地拒绝了调解。
一连几天,我都陷入一种案件久调不下的苦恼当中。从事民事审判近三十年,每当遇到这样的案件,内心这种感觉就会如约而至,推不掉,驱不散,压在心头,让人喘不上气来。有时我自己都怀疑,如果继续从事民事审判,有一天会不会疯掉。在民事诉讼中,法官与当事人分别充当不同的角色,中间有如隔着一扇心门,法官的工作就像一生都在寻找打开这扇心门的钥匙。
哎!这把钥匙它究竟藏在什么地方呢?
又是一次长时间的约谈。我分别给翔鹤、显三倒了水,递了烟,心平气和,开门见山:“翔鹤、显三,按照你们最初的设想,合作至今结果会怎样呢?”“那我们现在可要发大发了。”显三嘴快,抢先回答道。“那后来为什么就合作不下去了呢?”我眼睛看着翔鹤问显三。“翔鹤和我藏心眼,私捕蛤蟆不上账。”我眼神转过来盯住显三,问:“你有没有抓了蛤蟆自己私自处理的时候?”显三支吾了半天终于没有说出来。我看火候差不多了,就趁热打铁,接茬说道:“诚信是合作的基础,失去诚信,你们当然就合作不下去。既然已经无法合作,那也应该好聚好散,况且你们之间又彼此沾亲带故,何必要闹个你死我活,那样对谁都没有好处。”说出这一席话来,连我自己都有些激动,他们二人谁都不再吱声,气氛也较以前缓和了许多。看到他们不吱声,我就再一次托出我的调解方案,这一次他们谁也没再多说什么,默默地在调解文书上签了字,各自回去做自己该做的事。
时间过得真快,转眼又是两年过去了。我去蛤蟆岭办案回来时路过翔鹤家的蛤蟆塘,心里想着不知他的蛤蟆养得怎样了,就走了过去。翔鹤两口子从窗口看见我过来,赶忙迎了出来,“哎呀呀,不知张法官大驾光临,有失远迎。”“你快得了吧,你不把我扔进蛤蟆塘喂蛤蟆,我也就算三生有幸了。”我这样和他两口子调侃着。翔鹤妻子请我进屋,我说就在这塘边聊。通过聊天我了解到,自从案子了结后,翔鹤两口子全身心投入到养蛙事业,不仅填补了所有亏空,而且儿媳也即将过门,一家人的日子锦上添花,红火着呢。
这时,太阳就要落山了,蛤蟆塘披上了一层金灿灿的粼光,蛙声不断,此起彼伏,这时我的脑海里突然想起辛弃疾《西江月•夜行黄沙道中》的一句
明月别枝惊鹊,清风半夜鸣蝉。
稻花香里说丰年,听取蛙声一片。
清风徐来,浪卷云舒,此时此刻,此情此景,我一下感悟出法官工作的真正意义所在了。